话语是暗示的、柔和的、甚至是有些讨好的。
然而她的眼神却满含讥诮。
像是刻意要戳破其乐融融的假象,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对方的虚伪、彼此的距离。
两街绵延的花灯从高处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。他站在华光下,是天才英特、亮拔不群的高门世子,而她站在阴影里,是使心用性、剑戟森森的卑贱平人。
光与影,云与泥,贵族与平民。
他是要往更高处去的人,而她却一心想将高处的人拽下来踩进泥里。
背道而驰之人,从来都不是一路,也注定做不成朋友。
风从河岸吹来,带起清夜的寒冷。许是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了些,吸引了四周小贩的注意。
几个扎着双鬟的红衫裙小姑娘推着个竹架子从人流中穿梭出来,竹架子前后都挂了个梅红镂金的小灯毬儿,几个小姑娘边拍鼓边叫卖:“菩提叶、蜂儿、雪柳、金蛾儿——”
陆曈回过神来。
这是卖女子头饰的游车。
盛京灯市上常有卖这些头饰的,什么白绢梅花、乌金纸裁的蝴蝶、纸做的雪柳、菩提叶一类。无论贵族还是平人,这样的盛日里,妇人总要打扮得娇俏美丽。
红衣小姑娘推车至陆曈身边,仰头望着她脆生生笑道:“姐姐,买朵蛾儿吧!”
那些乌金纸剪的蛾儿颤巍巍插在堆满鲜花的竹架子上,金花枝叶中,紫艳纷翻,格外引人注目。
陆曈摇了摇头,拒绝了。
小姑娘有些失望,推着竹架子离去了。
裴云暎低头看了身侧人一眼。
陆曈提着灯笼,沉默地越过那些花团锦簇继续朝前走去。或许是今日灯夕,她的发髻梳得比平日精致一些,那些细小的发辫顺着长发一起垂落至肩头,绒绒白花缀在其中,衬得女子肤色晶莹如玉,手中蟾蜍灯发出青碧幽光,像那些古庙壁画中的少女。
美丽但孤独。
裴云暎的目光在她发顶上那些雪白绒花上停留一瞬,突然开口:“新年了,戴白色不吉利。”
避开了刚才那个话头。
陆曈奇怪地看他一眼,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。
裴云暎淡道:“我以为你会戴那对金蛱蝶。”
她恍然。
原是为了这个。
那对金蛱蝶还躺在医馆抽屉的盒子里,自除夕夜后,陆曈甚至都没打开过一次。她本来就没心思梳头打扮,更何况这还是裴云暎送的。
陆曈颔首:“多谢殿帅好意,不过金饰不适合我,之后我会让人把东西还给殿帅。”
有些东西是不能收的,世上没有不要银子的午饭,这个道理,方才卖蟾蜍灯的小贩已经教过她了。
“不用,”他转过脸,“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。”
陆曈很坚持:“我不习惯收人礼物,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像欠债。”
“那就当欠债。”年轻人微笑,“我是你的债主。”
陆曈哽住。
这人像是完全没察觉她的刻意疏离与防备,随性友善一如既往,从旁人眼里看去,或许会觉得这位殿前司指挥使脾气好得过分。
陆曈想了一会儿,决定作罢。反正隔段时间裴云姝的人也要上门来取宝珠的药。他们是姐弟,裴云暎不收,就直接送到裴云姝手中也是一样的。
借债经商,卖田还债。盛京人如此会做生意,还是不要欠人情为好。
尤其是裴云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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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七章 陆敏
灯会还未结束,上元观灯要到正月十八才收灯。
陆曈越过百戏人流,前方出现一座灯山。
说是灯山也不对,原是一整条小街,头顶拉起长线,缀满了无数纱绫扎成的花灯,每一花灯下挂着一小幅红条,红条上以黑字写了灯谜,若有猜中的,便取下字条,去一边坐着的老翁那换一块丝糖。
是给小孩儿们准备的。
那些纱灯悬在头顶,将整条街照得红彤彤、亮莹莹。无数人从旁走过,热闹得很。
陆曈正前方走着几个小孩儿,是对姐妹,姐姐约莫十二三岁,妹妹年幼,才五六岁的模样。小女孩跳着要去取头顶的花灯,却因个子太矮够不着,还是那姐姐伸手握住花灯,就着点灯色,仔细验看灯笼下缀着的红字条。
“写的是什么?”妹妹着急地问。
“半放疏梅枝头开——”姐姐念出上头的字。
小女孩一脸茫然,姐姐却欣喜地笑了,把那红字条撕下来,捏了捏妹妹的鼻尖,“我知道,这个是‘敏’字!”
“走,给你换糖吃!”
姐妹俩欢喜地挤进人群中,身影渐渐不见了。陆曈正看得有些出神,身侧传来裴云暎的声音,透着几分不经意:“陆敏是你的真名?”
她倏然回神,很轻的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是取‘敏于事而慎于言’之意?”
“不是。”
陆曈平静道:“是取‘聪与敏,可恃而不可恃也’之意。”
裴云暎眸色微动。
陆曈垂下眼帘。
家中三个孩子,陆柔,取“柔而立”之名。父亲希望她温和而有主意。
陆谦,取“谦者,德之柄也”之名,家人盼他谦虚有礼,不盲目自大。
而她因年纪最小,最得家中娇宠,性情难免急躁,又总爱耍些小聪明,父亲便取之为敏,愿她聪明敏捷,却又不因此自骄,脚踏实地。
她幼时其实不大喜欢这个“敏”字,觉得世上明明有那么多好听好看的字,父亲博学多识,却偏要给自家三个孩子取字如此平庸,没有半分特点。因此过去倒宁愿旁人以小名“曈曈”称呼自己。
曈曈,元日,一听就与旁人不同。
后来她随芸娘到落梅峰上,芸娘到死之前都没问过她名字,只叫她“小十七”。而她下山时旁人问起,她也只说自己叫“陆曈”,好似说出“陆敏”二字,就是辜负了爹娘对她的期待,好似那个在落梅峰上捡尸试药、在盛京城里杀人栽赃的陆曈,与常武县爱笑爱闹、父母跟前承欢膝下的陆三姑娘原本就不是同一人。
自欺欺人。
“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名字。”身侧人开口,打断了她思绪。
“曈曈,”他沉吟一下,笑着说道:“有一元复始之感。”
陆曈睫毛一颤。
他竟然猜到了。
也是,他手下人马消息通达。既能知道她生辰是元日,自然也能猜到曈曈这个乳名的含义。
陆曈没有说话,裴云暎想了想,道:“陆大夫好像读过很多书。”
如今男女都有官学,只不过,那都是些贵族才能上得起的。寻常私塾,除非是家中富裕的富户,譬如聘请吴秀才做女儿西席的那位老爷,大部分平人都不会读书——读书也是很费银子的。
陆曈慢慢地随着人流往前走:“我爹是教书先生,他认为姑娘应该多读书,以免日后被人骗。我和姐姐都是他亲自开蒙。”
父亲总是让她们读书。
偏偏陆曈幼时最讨厌读书。
她不明白念书有什么用,读书既不能像经商一样赚来银子,也不能在饿的时候当两个馒头吃。就连科考,常武县考上举人的也寥寥无几。更何况,她又不能像陆谦一样考状元做官。
隔壁家婶子笑着打趣她道:“三丫头要听你爹的话,好好念书,将来做个才女。你娘就是诗词做得好才被你爹喜欢的。”
陆曈狐疑地看了看远处晒衣裳的母亲,断然否认:“不对,我爹喜欢娘才不是因为娘会作诗,是因为我娘长得好看!”
邻人哈哈大笑,母亲却羞红了脸,提着木棒过来追打她:“死丫头又在胡说八道!”
“本来就是!”
到了夜里,她躲在被子里,看母亲在床头灯下缝补旧衣,遂问:“娘,为什么要读书,我不喜欢读书。”
母亲停下手中针线,想了想,答道:“读书如服药,药多力自行。”
“多读书呢,可以解惑。”
“解惑?”年幼的陆曈撇嘴,“有困惑,我可以去问爹,问姐姐,问二哥。”
“你呀,”母亲点着她的前额笑骂,“他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,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,可以从书里找到答案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?”陆曈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,翻了个身,嘟囔道:“有姐姐二哥在,我才用不着读书。”
那时的陆曈是这么想的,以为世上的每一个问题,都有父母兄姊为她寻到答案,所有的困惑都会迎刃而解,不喜欢的事可以不做,不喜欢读的书可以不读。
而家人永远都会在她身边。
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后。
无数个夜晚,她辗转难眠,被当作药人的痛苦,独自生活在山顶的孤独,芸娘那些恶意的嬉笑,以及对家人的思念化作无数浓郁暗沉的雾霾,丝丝编织结网,将她罩在其中。总觉得下一刻理智就会分崩离析,总觉得人撑不到下一刻。
困难的日子里,她突然想起了母亲的话。
“他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,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,可以从书里找到答案。”
茫然瞧不见的未来,不知何时会停下的惶惑,在那样的日子里,她拿起了书。
芸娘的屋子里有很多书。
大多是毒经药理,少部分是书史经纶。她认字,却不懂得其中意思,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。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渐渐也就明白了书里的含义。
她不知道读书究竟能不能解惑,但在那些年里,读书使她打发了不少日子,使得那些惶然无依的时日看上去没那么难熬。
母亲一定没想到,当年家中最不爱念书,躲着将功课丢进池塘谎称被偷了的小女孩,后来在山上读了那么多书,学了那么多道理。
身侧人道:“令尊很有见地。”
在梁朝,寻常人家的父亲大多认为女儿家不必读书,在家绣绣花做作女红就好。
陆曈淡淡一笑:“可惜没什么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