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郎的天空 > 都市生活 > 灯花笑 > 第128节
  半晌,裴云暎回答:“不错,我怀疑她就是陆敏。”
  “可仅仅只是因为姓陆……”青枫有些犹豫,“这么多年,没有任何有关陆三姑娘的消息。也许对方只是借着陆三姑娘之名行事,又或许背后还有别人。”
  “单凭陆三姑娘一人,很难做到此种地步。”
  青枫想象不出来,一个十七岁的姑娘,在外漂泊多年,归家发现血案时只身赶赴盛京,将相关之人一一杀死。
  若非有人帮忙,一人绝不可能做到。但若有人在背后帮她,谁会这么做,又是要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?
  仅仅只依靠复仇之心,以平人身份对抗权贵,甚至对太师府动手……
  真要如此,青枫宁愿相信陆曈与陆敏是两个人,否则那实在是有些可怕。
  “也许吧。”裴云暎淡道:“也许有人帮她。”
  他起身,拿起桌上刀:“我出去一趟。”
  “大人……”青枫急忙转身。
  “这些日子辛苦了,”裴云暎拍拍他肩,“今日除夕,自己回去休息吧。”
  青枫看着他背影,犹豫一下,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。
  盛京的冬总在下雪。
  外面长街玉白,时不时有爆竹声在街头巷尾隐隐响起,走过时,能瞧见放过的爆竹彩穗余烬落在雪堆里,映出一片艳艳的红。
  街市酒店纷纷闭户,只有寥寥几户尚在开张。檐下一排红锦灯笼像串火龙,户户门前张贴着财神画儿,四处都是热闹喜气。
  街上行人很少,除了穿新衣放爆竹的顽童,和从深巷处打酒归去的客人,鲜少有人走过。往日繁华的盛京城一夜间像是冷寂了许多,但那其实是另一种意义的温暖。
  迎面走来一双母女,母亲穿着件翠兰色长袄,怀中抱着个打酒的银瓶,身边女儿约莫十七八岁,一身银红貂皮皮袄鲜亮,珠翠琳琅,格外娇艳秀美,正低头与母亲走着说笑。
  那姑娘说着说着,一抬头,瞧见对面走来的年轻人,见他丰姿洒落,俊美过人,不由脸一红,挽着母亲埋头匆匆走过。
  裴云暎半垂下眼。
  除夕之日,新春之时,再如何清贫人家,总要给孩子做几件鲜亮新衣,以图吉兆。
  刚才走过的女子,银红皮袄映着长街白雪,衬得人面若桃花,煞是动人,但不知为何,他的眼前却渐渐浮现起另一张脸。
  一张稍显苍白的、秀艳又清冷的脸来。
  陆曈总是穿旧衣。
  即便是新衣,做的颜色也大多都是深蓝、秋色之类的暗色,她最常穿的白色,雪白绢衣,素衣冷绣。她也不爱戴钗环首饰,花银子在清河街当铺收的花簪,一次也没有戴过。
  她有很多绒花,以丝帕缝制的各色绒花,翠雀色、桂花色,还有白色。
  当她一身玉白绢衣,鬓边簪花白雪时,总将秀美眉眼带出几分难言的冷峭。他曾听赤箭说起陆曈衣饰过于朴素简单,段小宴却说:“要想俏一身孝,你懂什么?”
  要想俏一身孝……
  原来,她真是穿着一身孝衣。
  难怪她要穿一身孝衣。
  裴云暎脚步停住。
  沙砾似的细雪自天空洋洋洒洒而下,一些落在青年肩头。
  青枫带回的密信里,陆夫人生陆敏时格外凶险,陆敏甫出生时多病体弱,正因如此,陆家对这个小女儿格外娇宠,这些年也一直没放弃寻找。
  陆三姑娘陆敏于八年前常武县那场瘟疫中走丢,八年前的陆敏才九岁。如果陆曈真就是陆敏,这八年里她好好长大,出落得冷静、果断、狠决,一手医术连翰林医官也不遑多让,查明真相就赶赴盛京,只身报仇,此心此行,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八年能做到。
  他停驻的时间太久,久到临街一商楼的掌柜探出头来瞧,瞧见是他,惊喜道:“裴大人来了!”
  裴云暎回过神,珍宝阁的老掌柜笑着从里头迎上前来。
  “裴大人大吉!”老掌柜热情张罗裴云暎往里走,“您是来取订做的蛾儿是吧?早做好了,特意给您留着!”
  岁末正旦时,盛京人“以乌金纸剪为蛱蝶,朱粉点染,以小铜丝缠缀针上,旁施柏叶”游玩者插于巾帽上,所谓“闹蛾儿”。
  他在珍宝阁订做了一对金蛾儿,打算今日送给宝珠,算作新年贺礼,虽然以宝珠儿如今的头发大抵眼下还无法佩戴。
  珍宝阁的伙计走得七七八八,大约老掌柜就是在等这最后一桩生意,很快从里铺取出一只檀木盒,对着裴云暎打开。
  盒子里铺垫的黑绸之上,躺着一对闪闪发光的金蛱蝶。
  蛱蝶羽翅轻盈舒展,蝶翼点缀晶莹粉色宝石,栩栩如生,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盒子里翩翩飞起,绕墙弄花。
  老掌柜期冀地盯着年轻人:“怎么样?”
  “很好。”
  裴云暎合上盒盖:“多谢。”
  “大人客气,这都是本分之事。小的特意让阁里最好的师傅打磨,从画图到成品,足足几月,不敢辜负大人信任。”
  老掌柜心中松了口气,寻常人来此打磨首饰,多是钗环玉佩,金蛾儿灯市上到处有卖,纸做的不值几个钱。还是第一次有人订做金蛱蝶,工钱不少,又是这样的人物,难免忐忑。
  裴云暎笑了笑,付过银票,拿过那只檀木盒出了门。
  他出门时有些心不在焉,恰好一群七八岁的孩子笑着从门前奔过,猝不及防撞在他身上,结结实实摔了一跤。
  裴云暎正想弯腰去扶,那群孩子却笑嘻嘻地从地上爬起来,拍拍身上雪,举着手中炮竹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奔去,边跑边笑: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,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……”
  童声清悦,在空荡街头拉长回响。
  他好脾气地摇头,正要离开,忽而心头一震,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飞快闪过。
  常武县送回的密信中称,陆家三姑娘陆敏出生于十七年前元日清晨,因头天除夕夜李氏难产,而陆敏出生时多病体弱,所以格外得陆家娇宠。
  元日……
  青枫说:“仅仅只是姓陆,未必能证明陆家三姑娘陆敏就是陆大夫。毕竟这些年里,常武县没有任何陆敏的消息。”
  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.
  曈曈。
  雪细细密密地下着,天地间一片银白。那些零碎的雪一点点覆住长街,将街上方才那些乱七八糟跑过的脚印渐渐掩盖。
  杳无痕迹。
  唯有檐下一串红锦灯笼热闹嫣然,照着地上雪光。
  不远处有一只碎掉的酒坛,或许是哪户打酒的人家路过此地,雪天路滑摔跤,酒坛碎成几半,能隐隐闻见屠苏酒的香气。
  就在这一片馥郁酒香里,年轻人安静站着,大雪纷飞,无声落于他紫檀色的衣袍,又偷偷融化在他肩头。
  许久,裴云暎抬眸。
  “原来,是这个曈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  不是“重瞳孤坟竟何是”的“瞳”,也不是“舜盖重瞳堪痛恨”的“瞳”。
  是“千门万户曈曈日”的“曈”。
  曈曈:日出时光亮而温暖的样子。
  朋友们元宵节快乐!
  第一百二十一章 陆三姑娘
  夜色如墨,西街杳无人迹。
  仁心医馆匾下灯笼格外明亮,把门前那棵枝叶伶仃的李子树也照出几分红光。
  小院人声鼎沸。
  今日除夕,杜长卿自杜老爷子过世后,家中已无亲戚往来,想着陆曈和银筝两个姑娘在外地孤零零的过年也太凄惨了些,遂自告奋勇将年夜饭移至医馆中来吃。又想着苗良方如今也是孤身一人,没什么亲眷好友,于是招呼阿城将苗良方也叫上。
  往日夜里静悄悄的医馆后院,今夜难得热闹起来。
  银筝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清蒸鲈鱼,朝着众人围坐的木桌走来:“让一让,仔细烫着——”
  小院本就不大,要将里头的桌子放进来,人一多,便显得逼仄了些,但或许是因为逼仄,连冬夜的寒冷也驱散了。
  杜长卿瞪着银筝端着的那盘鱼菜。
  没有半点花样装饰,两条鲈鱼就这么大剌剌躺在盘中,尾巴半翘不翘,四只大眼珠直勾勾盯着天上,死不瞑目的模样一看就让人胃口全无。
  “银筝姑娘,”杜长卿指着两条死鱼,“如此厨艺,你对得起死去的这两条鱼吗?”
  银筝把盛鱼的盘子“哐当”一下搁在桌上,对着他皮笑肉不笑道:“东家虐杀人家的时候怎么不说对不对得住?”
  杜长卿语塞。
  两条鲈鱼是胡员外回送的年礼,送来时活蹦乱跳,一看就滋味肥美。然而杀鱼时却犯了难,杜长卿有心想在两位年轻姑娘们面前表现一番,遂推开陆曈,自告奋勇道:“血淋淋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,看东家的!”
  谁知一个时辰过去了,杜长卿还在后厨撵那两条鱼。
  鱼毫发无损,他自伤八千。
  后来还是陆曈接过他未干的活,手起刀落,杀鱼剖尸,才使得今晚这菜能上桌。
  阿城笑眯眯道:“没关系,咱们还有戴小哥送的腌肉,宋嫂子给的糟鸭、葛裁缝送的蹄子……”
  仁心医馆五人,陆曈和银筝虽会做饭,但也仅限于将饭做熟,吃不死人的地步。
  杜长卿自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,从小到大也就会一个炒蛋。
  苗良方更不必说了,有钱去吃面,没钱就喝粥,那间破屋连锅都只有一个,厨艺自然平平。
  唯有阿城还会倒腾两个菜,然而这么多人,阿城一个小孩儿,也不能指望他一人能做出一大桌子年夜饭来。
  偏偏除夕夜,盛京几乎所有酒楼饭馆都不开张,杜长卿便厚着脸皮,化缘似的一户一户敲响街邻的门,看能不能用银子换几个菜。
  好在这一年来仁心医馆在西街渐渐声名好转,银筝和四邻们关系也打点得不错,大多都愿意不收银子送他。
  葛裁缝送碗蹄子,宋嫂子给盘糟鸭,孙寡妇施舍半锅火腿虾丸杂脍,戴三郎送刀腌好的猪后腿肉——以感谢仁心医馆使他如今赛过潘安。
  这般缝缝补补,阿城和银筝又胡乱炒了几把青菜,蒸上一条鱼,放上早在一月前就买好的屠苏酒,竟也凑出一桌像模像样的年夜饭来。
  菜肴热气腾腾,杜长卿站起身,把屠苏酒依次给众人面前酒碗里满上,酒是新打的,刚倒出来就闻得着馥郁香气。
  杜长卿举着一碗酒,望着院中那棵开满红梅的花树,很有些感慨。
  “这棵树前几年都快枯死了,陆大夫不愧是妙手回春的女神医,还能让枯树逢春,再开一次花,真是了不起。”
  众人顺着他目光望去,院中那棵梅花树原本嶙峋枯瘦,如今满枝头点缀深红,映在木窗上,花枝摇曳的模样看着就热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