莫霄阳叹了口气,像是没什么力气,颓然靠在椅背上:“江屠那么厉害,在我有生之年,还能见到有人打败他吗?哇,修士的命这么长,他不会还要统治个千年万年,直到飞升的那一天吧?”
  他说罢喝了口水,换成传音入密,对谢镜辞与裴渡悄悄道:“不瞒你说,我曾经最大的愿望,就是有朝一日能打败他。可是仔细一想,不对啊,我在修炼进步,他也在一路飞涨,速度还比我快得多,要想把江屠揍趴下,这不是叶公好龙吗?”
  裴渡迟疑片刻:“那叫痴人说梦。”
  “别灰心啊,我看《江屠传》,他不也是从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,最终打败上一任城主的?”
  谢镜辞认真安慰:“论天赋,你不比他差。”
  莫霄阳一愣。
  本来还是有些沉重的氛围,提到这本《江屠传》,他却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声:“你也看了《江屠传》?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?”
  谢镜辞看他眼底坏笑,当即明白这句“印象深刻”的意思。
  她买下这本书的时候,书店老板听说小姑娘来自外界,特意嘱托:待会儿翻开书页,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,千万不要太过惊诧。
  谢镜辞当然没听懂,懵懵应了声“什么”,老板摸摸后脑勺,低声告诉她:“这个吧,咱们芜城不是曾经发生过那档子事儿吗?江城主发了话,说话本子里不能出现太过血腥暴力的内容,以免让孩子们走上歧途,做出人神共愤的恶事。”
  谢镜辞茫然点头:“所以呢?”
  “所以这里面吧,凡是和‘杀’‘血’‘死’‘亲’‘床上’有关的字眼,全都变成了口口。”
  老板面色为难:“你从外边来,可能有点没办法适应……总之,尽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。”
  谢镜辞本来觉得吧,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,文字变成口口这种情况,在她曾经去过的一个小世界里,某个文学网站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。
  直到她打开书,才终于明白,为什么老板不让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这本《江屠传》。
  开篇第一句话:这是关于一个枭雄逐渐成长,大口四方的故事。
  谢镜辞很没道德地当场笑出声。
  再往下看,某炮灰仓皇逃窜,拼命大喊的是:“救命啊!江屠,你不要口我!”
  谢镜辞觉得,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[杀]。
  江屠拿走富人钱包,在街头拼命狂奔,旁白说的是:“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年,迫于生计压力,只能沦落到口遍富家子弟为生。”
  真是好无奈,好迫于生计压力,叫人心疼得两眼发酸。
  谢镜辞觉得,被屏蔽的那个字应该是[偷]。
  江屠与妃子第一次相见,轻轻抚摸佳人嘴唇,眼中暴戾怜惜疼爱霸道跟led灯一样乱闪时,妃子嘴里说的是:“别说话,口我。”
  ……这次应该是[吻]。
  “怎么样,你看完那本书,有没有觉得――”
  莫霄阳乐不可支,撑着桌面问她。
  两人眼神一个交汇,异口同声:“江屠真是深渊巨口啊。”
  这叫什么,天理昭昭,善恶有报。
  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,没想到一本《江屠传》横空出世,报应来到了他自己身上。一朝之内,江屠自食恶果,彻底沦为芜城笑柄,获赠称号[深渊巨口王]。
  偏偏这人远在更加繁华昌盛的另一座城邦,因为这本书里的各种夸赞高兴到旋转飞天,对区区芜城里的小事一概不知,拼命地加大发售量。
  就很舒服,让人忍不住发笑。
  “你们在讨论《江屠传》啊?”
  温妙柔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武馆,也不多做客套,顺势坐在谢镜辞身旁:“江屠可是差点将它列为传世之宝,也不知道见到芜城里的版本,会是个什么反应。”
  莫霄阳还是有点怵她,被这女人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,猛地挺直身子。
  师父跟他说过,见到年纪比他大的女人,不管两人之间相差多少岁,都一定不能叫出“大婶”或“奶奶”,倘若蹦出一声“老祖宗”,那更是会被杀头的罪过。
  他是个聪明的孩子,一直都将师父的话好好记在心里,这会儿嘴皮子飞快一溜:“好久不见啊,温大姐!”
  温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杀人。
  莫霄阳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,他只觉得气氛不太对劲,让他有点想哭。
  谢镜辞也没说话,缓缓抬了眼,淡淡一瞥裴渡。
  这称呼她还真有点熟悉。
  在年纪尚小的时候,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学宫,后来刀法剑术分了家,加之她家远在云京,谢镜辞便换了一处地方练刀。
  也因此,即便后来定为未婚夫妻,她和裴渡都没有过任何交流。
  当年他们两人都还只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,谢镜辞在年末大比中与他撞上,虽然最后赢了下来,但总归对这小子存了点欣赏,听说裴渡过得不怎么好,为了给他挣足面子,特意趾高气昂去了他的剑堂,问他愿不愿意当她小弟。
  裴渡那时就已经是只呆头鹅,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,才当着剑堂所有学徒的面,用不太确定的语气缓声叫她:“谢大……”
  他那时紧张得浑身僵硬,本来想按照江湖路数,叫她一声“大哥”,但意识到这是个姑娘,便在中途换了个字。
  于是哄堂大笑。
  众所周知,“大姐”无异于“大娘”的一种雅称。
  谢镜辞年纪轻轻,头一回被人叫做“大姐”,气得当场跳起三尺之高,听朋友描述,“像一只发了疯的大母狮,在油锅里挣扎蹉跎的炸汤圆”。
  她那时觉得裴渡有心捉弄,实则是在恶意拒绝,再也没特意去找过他,可是现如今一想,或许裴小少爷是当真没意识到不对劲。
  ……那裴渡岂不是从好几年前起,就已经成了她的小弟?
  谢镜辞轻轻一咳,往他碗里夹了个水晶肉丸。
  周馆主今日的兴致格外好,却拒绝了所有品酒的邀约。据他所说,今夜江城主设了宴席,邀请他聚上一聚。
  四下自然响起满堂祝贺。
  谢镜辞在一片嘈杂里悄悄传音:“温姐姐,既然埋骨地被结界隔开,搜魂术启动的时候,会将它也算在鬼域里吗?”
  “你觉得付潮生在埋骨地?”
  温妙柔斜来视线,摇头轻笑:“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内,但他应该并不在其中。江屠并没有出入埋骨地的记录,而且我在这些年间,三番四次前去探寻,从未发现他的身影――在埋骨地里使用搜魂术也是一样,没有任何效果。”
  谢镜辞有些颓,正要继续询问,突然听见一道噙了醉意的男声:“五十年,距离我爹和兄长过世,已经足足有了五十年――付潮生那叛徒,如今定然还在外界逍遥自在,哈哈,可笑!”
  温妙柔周身杀气一凝:“你说谁是叛徒?”
  “哎哟,你还心心念念想要帮他?”
  那人哈哈大笑:“温妙柔,你寻遍芜城埋骨地,这些年来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收获?他分明就是离开了鬼域,只可怜我们家人的仇,永远不能报了!”
  温妙柔拍案而起:“一派胡言!叛徒明明――”
  “妙柔。”
  她话音未落,跟前便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。
  据《鬼域生死斗》描述,付潮生与周慎的体格相差很大,后者是传统瘦高的剑客形象,用刀的付潮生则瘦弱矮小,为此被笑话过不少回。
  周慎神情淡淡,并未表明立场:“你醉了,回家歇息吧。”
  温妙柔气急:“我没喝酒!”
  周慎一言不发望着她。
  “你看,还是咱们周馆主好,可见面由心生,付潮生那矮子,一看就鬼鬼祟――”
  那人没说完的话尽数卡在喉咙。
  他被泼了满脸酒。
  然而泼酒的人并非温妙柔,而是另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姑娘。
  “你喝醉了,回去歇息吧。”
  她将周慎的话原样照搬,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,刚要继续说话,就被温妙柔不由分说地往外拉。
  温妙柔走在前面,谢镜辞看不清她的神色,等出了武馆,才发现已经时至傍晚。
  “抱歉,让你见笑了。”
  温妙柔深深吸气:“那人说的话……你要习惯。”
  在芜城里,对付潮生怀有恶意的人不在少数,更难听的话,她也并非没有遇见过。
  “我方才突然想起,家中还有些事没做完,不如你与裴公子先回客栈,等明日――”
  她说着一顿,很快勉强露出一个笑脸:“等明日,我再好好款待二位。”
  谢镜辞觉得她的神色不太对劲。
  仿佛过了今夜,他们就很难再见到一样。
  因此她言简意赅,省略其它所有繁杂的步骤,直接开门见山,用了不大确定、有些犹豫的语气:“我猜到一个付潮生可能的去处,虽然几率不大……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?”
  温妙柔对付潮生最是上心,谢镜辞本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  但不知为何,对方似是有些急躁,望一眼天边隐隐而出的月亮,竟然摇了头:“我今日尚有要事,既然没有太多几率,不如谢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。”
  她听过太多类似的话,无数次地前往埋骨地,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,逐渐丧失了耐心。
  面对区区一个来自外界、对当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,温妙柔并不信她。
  老实说,谢镜辞本人也并没有太大把握。
  但她还是尝试开了口,试图争取一些来自对方的信任:“金武真,他就是当年出卖所有人的叛徒,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,对不对?”
  温妙柔身形一顿。
  察觉到对方这一瞬间的怔忪,谢镜辞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。
  她猜中了。
  当时看《江屠传》,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,认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头与经过。
 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,以他自负狂妄、不信旁人的性子,被他特意安插在芜城统管一切的眼线,最有可能的身份,就是曾经出卖过所有人的叛徒。
  那叛徒劣迹斑斑,为芜城众人所厌弃,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里最大、也是最致命的把柄。与此同时,为了不让身份败露,他还必须时刻小心,掩埋好关于五十年前的那场真相――
  没有任何人,能比他更加忠心,更加兢兢业业。
  而让罪该万死的叛变者一跃成为全城领袖,也恰好能满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恶趣味,实现对整座城市的报复。
  这是一出无声却弘大的耻笑与羞辱,江屠乐在其中。
  确定了这一点后,就能顺着所有线索抽丝剥茧,一点点往下。
  莫霄阳曾坦言,金武真是个从来都佝偻着背、矮小肥胖的老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