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炤就这么被贺荆抓着从眼前离开了,消失得无影无踪, 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都像是在告诉卫漱——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师妹, 被另一个男人从他眼前带走了。
  卫漱的眼睛很红,右眼尾处的红痣红得滴血,他闭上眼,盘腿坐在地上, 手指结印,开始寻找窦炤的方位。
  显然,他所使用的功法绝不是修仙界如今会用的正道之术。
  卫漱没有多看周围的这几个人,任凭他们什么身份,都与自己无关,只是却也分出一抹心神听他们说话,看是否会有炤炤的下落。
  天华帝君见贺荆带着窦炤离开,桃花眼眯了起来, 显然里面还藏有怒色, 他偏头去看怀里奄奄一息的云朵儿, 他的神色变了变,眼眶竟是有些湿润,望着怀里的人儿, 他第一次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这么这么好。
  眉眼唇鼻,每一处都刻着浅雪的影子。
  “阿雪……”他轻轻喊了一声, 连声音都在发颤, 他小心翼翼的, 生怕自己喊得大声一些了就会吓到怀里的至宝。
  云朵儿的眼睫轻颤,缩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紧了几分,却是没有马上醒来。
  桐木坐在地上还没缓过劲来,刚刚贺荆仙君走了,她才是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。
  “帝君,浅雪神女还未觉醒,没有任何记忆,帝君还是先将神女带回九重天,为神女施术,令其恢复神魂记忆。”
  天华帝君的额头抵着云朵儿的额头,他搂着她,感觉自己死了十万年,十万年后的现在才终于又活了过来。
  他的阿雪,一直以为再无回来的可能,他以为他的阿雪彻底归于虚无混沌了,没想到……
  “你回到阿雪身边照顾她。”
  桐木自是不愿的,她在九重天上被奉为贺荆仙君的人,高高在上,哪里还愿意再去做一个小仙侍。
  可是她思量再三,知道自己这一次下界找窦炤麻烦是得罪了贺荆仙君了,不管愿意与否,跟在浅雪神女身边,至少能保证自己这条命活着,她点了点头,“好。”
  云朵儿一听到自己要被带去九重天,又喜又惊。
  喜的是,就算没有那则婚契,她也能飞跃九重天,惊恐的是,万一她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浅雪神女,万一只是长得像,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,她欺骗了他们恐怕没有好果子吃。
  “你们……是谁?”
  她轻轻睁开了眼睛,眼神怯怯地看了过去。
  卫漱找不到炤炤,他在炤炤身上种下的寻踪术彻底失效了,要用一些别的办法。
  他睁开眼睛,目光扫向地上那些撒落一地的妖物内核,又扫了一眼云朵儿几人,站了起来。
  “阿雪,我是天华。”天华帝君低着头轻轻说道,他看着云朵儿的目光一片雾色,像是投过她看着更远的她,像是透过她来寻找一些慰藉。
  他半眯着眼睛,此刻没有酒,他却像是要醉了一般。
  云朵儿咬了咬唇,有些惶恐不安,她朝着旁边看了一眼,似又看了一眼桐木,最后才是将目光落到弯腰捡妖物内核的卫漱身上。
  “大师兄!”
  她从天华帝君怀里挣脱了出来。
  天华帝君一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,动作都不敢大,所以才是让她轻易挣脱。
  卫漱只觉得一道人影撞了过来,他轻轻让开了一些,云朵儿差点就摔在地上,可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子,“大师兄,你带我回家好不好,我害怕,我也不想参加比试了,呜呜呜。”
  “抱歉,我还要找炤炤,你可自行捏碎传唤珠离开灵山秘境。”卫漱温温淡淡地回了一句,并且轻轻拂开了云朵儿的手,仿佛多沾一下都令他觉得脏一样。
  云朵儿的动作一顿,袖子里的手指都握成了拳头,她也是他的师妹,如今这种情况,师兄难道不该护着她站在她这边吗?
  “大师兄……”
  “神女,你是九重天的浅雪神女,我是您的仙侍,您跟帝君一同回九重天吧。”桐木走过来,高高在上地看了一眼卫漱,惊奇于这凡修听到他们是九重天的仙神怎一点反应都没有。
  “我不去,我还有爹爹,还有师门,我不能舍下他们。”云朵儿低着头,怯怯的又很是坚定。
  天华帝君瞧不得自己的阿雪这副样子,如今她要什么,他都会给的,他便说道 ,“你若不愿回去,我便在凡界陪你。”
  云朵儿松了口气,她想到,那位贺荆仙君不过是个仙君,这位仙君可是被称为帝君的,想来在九重天必定是更加尊贵的,她笑了起来,笑容温婉又自豪,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凡修而有任何自卑之色,她落落大方。
  “我爹爹是个很好的人,他最疼我了,我带你……我带帝君去见我爹爹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天华帝君岂有不答应的,他望着云朵儿的眼神里都是缠绵的爱意,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。
  桐木是不愿的,这不过是凡界,而他们是九重天的仙神,本该高高在上才是,可她不敢污泥帝君,只好点着头跟在身侧。
  他们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一眼卫漱,连云朵儿到后来都觉得,大师兄算什么?不过是窦炤的一只忠心的狗罢了,她如今有两座靠山,自然不必把大师兄放在眼里。
  卫漱一直等到这几人离开了灵山秘境,才是直起腰来。
  他眯着眼睛,手指微动,之间便是蕴出一丝一缕的黑色魔气,那些魔气缭绕在那些妖物内核上。
  ‘嘭——!’
  是内核破碎的声音,内核里的妖气精华全部一点一点的被魔气吞并,归入卫漱体内。
  卫漱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变化,里面的温情像是被吞噬干净,明明还是那双墨色的眼睛,却令人觉得这好似一双血色的眼睛,残狞冷酷,没有一丝人的情感。
  他在刚才贺荆带着窦炤离开的地方用指尖的魔气碰触了几下,忽然照葫芦画瓢一般画出一个圈来。
  卫漱眼底的执念很深,他眯着眼,抬腿跨入黑色的魔气圈,丝毫不畏惧前路。
  ……
  很小很小的时候,窦炤就知道自己是一条苍龙,一条遗落在外的活下来的唯一一条苍龙。
  至于为什么知道,她却记不得了,她只知道,脑子里深深地便是印刻着这一点,除了这一点外,她唯一记得的=很深很深的便是浅雪这个名字。
  脑子里还有一些七嘴八舌的虚弱的声音,经常在脑中回响着——
  “炤炤,去找浅雪,她会帮你,她会帮你的。”
  “炤炤,你要好好长大,将来带着我们离开这里。”
  “炤炤,在外面要乖一些,努力一些,低调一些。”
  “炤炤,你是我我们的希望。”
  第一次睁开眼睛时,她看到的是黑暗。
  周围黑漆漆的,没有一丝光亮,身下好像都是淤泥,不,也不都是淤泥,有好多腐烂的肉,还有好些骨头,那些骨头各种各样的都有,她很是害怕。
  她游啊游啊,游了好久好久,才是见了一丝光亮,见到了许多其他人。
  他们都生得很漂亮,有的毛发浓密光亮,有的身形健壮,就是蛇族那也是粗壮不已的,她看起来太小了,他们甚至都没朝她看过来一眼。
  窦炤很害怕地在一个角落里将自己盘踞成一团,把脑袋埋进了身体里。
  “咦,你是新来的?”
  有人终于看到了她,盯着她好奇地开口问道。
  她抬起眼来,便看到是方才见到的那只皮毛很漂亮的火红色的狐狸,狐狸低着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,说道,“你这么小,如何与人竞争灵气?到时大人来喂养时,你怕是一分一厘都抢不到,又是有什么胆子来这里的?”
  窦炤不懂,她睁开眼时努力游啊游的,便是到这里的,什么喂养灵气,什么竞争?
  “哎,你一条小蛇,看起来也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小蛇,好好修练,说不定将来也能成一方大妖,何必来凑这热闹,来这里的,哪一只不是有上古妖物的血脉传承的,你看那条很粗壮的黑蛇,那可是有腾蛇血脉的,就是我,我骨子里是有九尾狐的血脉的,如此才敢来一拼。”
  窦炤懵懵懂懂的,听不明白。
  那火狐狸似乎闲得很,又或者说没个说话的人,便拉着窦炤说道,“我见你实在还小,又听不懂我刚才所说,便与你认真说说,让你心里有个数。”
  “你看到那边的好多尸体了吗,就那些腐烂的肉啊骨头的,地上那些也不是淤泥,多是积年累月的腐肉变成的一堆东西,又臭又脏。”
  “那竟是尸体吗?为何有这么多?”
  窦炤那时候害怕极了,瑟缩着身体,生怕自己也变成那一堆之一,她脑海里深深地记得,自己是不能死的,她的命,来之不易。
  “说不定我们这些在以后也会变成一堆堆腐肉,但要是不拼一把,却是不甘,凭什么我们妖族就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处,凭什么有人出生便是神兽灵物,天生拥有仙籍神籍?我不服!”
  窦炤不懂她为什么如此气愤,却有些难过,因为她是苍龙,苍龙如今,也是妖。
  “大人用灵气喂养我们,若是我们中有一个能长出七巧妖心来,那么,大人便会准许我们飞升成仙,从此摆脱妖籍,成为仙籍。”
  火狐狸想起这些,那双细长的眼里便眯了起来,眼底里都是向往之色,“我是九尾狐后裔,我必定是能长出七巧妖心来,不,大人说,等长出来了,那就不叫七巧妖心,那叫七巧灵心。”
  “那若是长不出来呢?”窦炤问道。
  “长不出自然就不能飞升成仙,只能永远是妖籍。”
  “可是妖不是也能活很久吗?为什么这里都是尸体?若是长不出来,连妖都不能做了吗?”
  “你真傻,你以为大人喂了灵气,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吗?我们要厮杀啊,只有我们之中最厉害的那个,才有资格,否则,谁会服气?只有最厉害的,且长了七巧妖心的,才能飞升成仙。”
  “那……这么久了,有没有飞升过的前辈呢?”窦炤小声问道。
  火狐狸当时沉默了下来,没有立刻回答她,过了好一会儿,才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脑袋,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若是有,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了。”
  窦炤便换了个问题问她,“那位大人是谁?为什么要我们长出七巧妖心来才会准我们飞升成仙呢?若是妖可以飞升为仙籍,那就说明,妖族本身就是可以成仙的。”
  这个问题,火狐狸没有回答她,只是愣住了,久久都沉默着,半天才憋出一句,“你如今还小,等你长大后就知道了。”
  窦炤还来不及长大,就跟着火狐狸一起竞争灵气,她不知道去哪里找浅雪,可是总是要离开这里的,而且,只有飞升才能离开这里,而飞升要长出七巧妖心,还要是最厉害的。
  这黑黑的深渊洞窟不知道是哪里,没有阳光,整日都是黑漆漆的,空气里常年都有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。
  她皮糙肉厚的,很难受伤,苍龙族的龙鳞是她最好的保护,可她还要小心翼翼藏着苍龙后裔这个秘密,所以,总也要在身上划几道,流出一些血来。
  她可怕疼啦,轻轻一个伤口都要叫她疼的眼泪都流出来,可是她只能忍着,忍着,去努力,去抢夺灵气,一点点长大。
  火狐狸很快就变成了一堆腐肉烂骨头,看来她的九尾狐血脉并不是那么强盛。
  还有好些她眼熟的没有说过话的妖,逐渐的也成了她脚底下踩着的这些腐水烂肉和骨头。
  逐渐的,她也和其他妖一样,整日整日的不说话,心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——她一定一定要飞升。
  她逐渐长大了,化作了人形,开始她真的很小,大约就是几岁娃娃的样子,经常被那些已经很厉害的大妖姐姐抱在怀里,她们也不说话,只是抱着她。
  可惜,她们后来都死了,到她们死的时候,她都不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,想来真的是很难过的。
  有一只大妖姐姐从外界带回来了一些花种,并给了她一颗。
  她说:“炤炤,你见过花吗?呐,给你花种,你种下来,每日浇水,或许会开花呢。”
  窦炤真的种了花,只是,还没等花开,大妖姐姐就死了,她死的很快。
  花养不活,这里什么都没有,没有水,只有腐烂的血水,有些妖的血水有毒,她怕花种死了,便捡了一只不知是那位妖大哥大姐留下的破碗,每日给花种喂了自己的血。
  她的血,总能养活的。
  时间一日日过去,她的小花悄悄冒了芽。
  也就是在她的小花冒芽的那一日,她看到了第一缕光从外面照进来,她赢了。
  可她却笑不出来,她回头看了看身后,她心情沉重,她知道,她是踩着大家的尸体才长出来的七巧妖心。
  她的飞升,不是她自己的飞升,是带着洞窟深渊里所有妖的飞升。